無用的知識帶來創新意念
——《無用之用》
李怡
人類社會越來越重視所謂有用的知識,而輕視表面看來無用的文學藝術和人文科學。這種對務實的盲目追求,無法帶來任何真正的知識或精神的質變,而只有在追求「無用」知識的滿足中,才能讓人的自由精神與能力獲得解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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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類的求知世界,越來越趨向實用性。所謂實用性,就是被認為「有用」的知識。中學成績好的學生,大學選科大都選這種「有用」的專業學科,比如醫學、法律、商科等等;而文學、哲學、藝術等就被認為是「無用」的學科。歐洲知名學者、文學教授諾丘・歐丁(Nuccio Ordine)否定這種世俗的觀念,在一本叫做《無用之用》的書中,引領我們重新思索「無用的實用性」及「實用的無用性」。
作者指出,人類對於物欲的執迷,以及對務實的盲目追求,無法帶來任何真正的知識或精神的質變,更會導致人類知性能力的衰退。世俗所謂「實用性」,是把人文主義思想──或更廣泛的把所有無利可圖的知識──視為無用,但正是這許多被視為「無用」的知識,在追求「無用」的滿足中,才能讓人的自由精神與能力像天馬行空般獲得解放。這就是「無用的實用性」。在這個功利主義宛如僅有的指南針、利己主義彷彿是最後的指望的世紀,我們應當明白:「無用的實用性,就是生命、創造、愛和欲望的實用性。」就是表面完全脫離實用目的的知識所具有的實用觀念。
純理論研究帶來真實成果
有些知識的目的就是知識本身,也正因為它們的本質無求於、並自外於一切務實和商業的考量,才能在人類的精神養成、文明與公民素質的提升等方面扮演一定的角色。講求利益的結果是徹底摧毀了各個知識機構(學校、大學、研究中心、實驗室、博物館、圖書館),以及各個學科(人文的和科學的),這些機構和學科的價值原本應是為了知識而知識,應獨立於任何生產直接效益、實際利潤之外。當然,博物館或考古遺址也經常吸取可觀的利益,但它們的存在與否並不是由它們的總收入來決定的,它們是社會群體必須不計一切代價死守的寶藏。這是為什麼在經濟危機時也不該胡作非為,無論危機如何蔓延,也不該任由樽節政策碾碎一切無用之物。
主流的實用性為了單純經濟利益,正逐步扼殺過去的記憶、人文科學、古典語言、文化教育、研究自由、創造力、藝術、批判思考,甚至是文明的基本條件,而這些條件原本是人類一切活動的地平線。盧梭早已說過:「古代的政治不斷談論品格與美德;我們的政治只談買賣和錢。」無法增進利益之物因而被視為不必要的奢侈,被視為某種阻礙,或是有害的浪費時間。「所有不實用的東西都遭到鄙視」,因為實用主義者認為「時間要精準掌控,不容絲毫浪費於沉思冥想」。這種趨勢,會對人類文明帶來災難性的後果。
《無用之用》一書,收錄了美國教育家弗萊克斯納(Abraham Flexner)寫於一九三七年的一篇文章〈無用知識的用處〉。文章由幾個偉大的發明故事串連而成,這些故事告訴我們,早年科學研究因為缺乏實用意圖而被認為最無用的東西,最後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,應用於從遠距通訊到電力工程等領域。弗萊克斯納證明,科學上無用之用的例子不勝枚舉。為了捍衛知識與研究的自由和自主,科學家的純理論研究過去扮演了關鍵的角色,至今依然如此。
從蠻性過渡到人性的舉動
歐丁儘管與弗萊克斯納相隔近百年,但兩人的主張卻相互應和。他們不約而同檢視人們對於「實用」的概念是否過於狹隘,證明無用之用的例子不勝枚舉。
早在公元前四世紀,智者莊子已經注意到這個問題了。在他最主要的著作裡—其中探討了自然、流變、生活之道等問題—這位中國哲學家多次觸及無用這個命題。
例如,藉由冥想一棵百年老樹的例子——「此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夫!」(正因為這棵樹無用,它才能長成大木。聖人不也是這樣一棵無用之木!)。他指出,其他樹木正因為有用,才遭到砍伐。接著,他在一段和惠子的簡短談話裡指出人們對於無用的重要一無所知,卻還自以為瞭解什麼東西有用:
惠子說:「您的話一點用都沒有。」(惠子謂莊子曰:「子言無用。」)
莊子回答:「知道無用,才能談有用是什麼。」(莊子曰:「知無用而始可與言用矣。」)
日本作家岡倉天心則是因為發現了無用,使他找到了蠻性得以過渡到人性的環節。在他的《茶之書》(一九○六年初版)裡,有個令人拍案的章節討論到花,他說:當原始人第一次替他的女伴戴上花環,他便跨越了野蠻人的階段。透過這個舉動,人類忽然抓住了一個機會,被提升到自然的基本需求之上,他變成了人。領會到無用的妙用,使人進入了藝術的王國。
意大利作家卡爾維諾(Italo Calvino)告訴我們,對於人類來說,沒有什麼比「表面上無利可圖、可有可無的活動」更為重要的了:人類所從事的一些活動,表面上完全無利可圖,除了娛樂和解決一道難題的滿足感之外不為其他,這些活動經常會出人意料的在某個領域顯得至關重要,並產生影響深遠的結果。對於詩和藝術是如此,對於科學和技術亦然。
卡爾維諾還提醒我們,我們不是因為經典能夠用來做什麼而閱讀經典:我們閱讀經典,因為閱讀經典是一種享受,因為穿越經典是一種旅行,因為我們迫不及待的渴望認識,渴望認識自己。
羅馬尼亞著名劇作家尤涅斯科(Eugene Ionesco)說:「詩、想像與創作的需求,是如呼吸一般的基本需求。」正是在這些被視為多餘的活動裏,我們才能獲得力量,為一個更美好的世界而思考,為一個烏托邦的計劃去耕耘、去緩解──甚至消除──像鉛塊一樣重壓著我們良知的許多不義與不公。他說:現代人普遍都是急迫的人,沒有時間,是需求的囚犯,他們不明白居然有東西可以沒有用,他們更是徹底不明白,有用可以是一種沉重而無用的負擔。「無用帶來對我們而言最有用的東西──那就是不抄捷徑、不趕時間的創造,讓我們越過社會所編造的幻影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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